《云遮断归途》
那个电话号码是去年夏天就查询到了的。但秋天快过完了我还是没有拨出去。我不能肯定电话号码一定是那个人的,如果是,过了这么多年我又能说些什么?
那个人只是我孩童时代一个匆匆的过客,我已经不能清楚的想起他的样子。
但当我百度出关于他的信息时,我的心跳还是加快,跟着浮现的还有那些久远的记忆。
这不是1984年,因为我看不到那条淡青的街,那些巍然屹立的参天古树和慢歌一样舒缓的行人,还有那青瓦屋顶上往事一样的袅袅炊烟。
那张记着电话号码的字条我放在钱夹里面,一直没有再翻出来看。直到那一天,我坐在公交车上,当车缓缓经过安康路的那所小学大门前,当我看到阳光下的校园,那样陌生又熟悉。我鬼使神差般的找出那张差点被我遗失的纸条,用电话一下一下的摁出那串数字。我平心静气的听那边彩铃响,等着那边的回应。
喂,你好,哪位?
你是-----你是--------叶建军叶老师么。我怎么有点结巴?
是的,请问你是?仍然很平淡的语调。
我叶军,我是叶军啊------因为激动,我禁不住大声嚷嚷。。
叶军,真是叶军?那边的的声音也跟着高扬。
我真是叶军啊,你真还记得?我发现自己说着说着就笑开了。
我怎么不记得,你是我弟啊。98年我在县城学习,看到一个同名同姓的名字还以为是你,还跟别人打听。。。。。。。
我们多少年没有见了,你还好么?
84年到现在,快30年了,我都当爷爷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30年了。30年,费尽半生漂泊。我们走了多长的路,又结识了多少人?
很多时候,我们无端的就对逝去的岁月起了怀恋之心,我们开始疯狂的重寻那些远去的背影。找到了也许只能问一声你还好么?曾经触手可及的人和事终有一天都会遥不可及。
我困在2013年的车里。我很想回到从前。我很想回去1984年,带我回去。
幽暗的长巷,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长满青苔的旧白墙,低矮的青瓦平屋。蔚蓝的天空,纵横的电线,飞来飞去的麻雀,还有每到下午4点准时从南河电站传出的鸣笛......那是我的1984年。
那年我8岁。我们家还住在绣衣池的筒子楼里。院子对门是一所民办中学。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趴在那所学校的某间教室的窗台上面,听他们老师教学生唱《万里长城永不倒》。
那所学校的校风不好,时常有男,女学生跑到我们院子的公用厕所里抽烟。有次我恶作剧,将厕所出来的大门偷偷上锁,听到上课铃响起里面那帮学生急得跟什么似的,不住的求我开门。我让他们喊我“爸爸”,他们就喊。我又说大声点,他们就扯开喉咙叫。我开了门就马上把自己藏起来不能让他们发现。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中一个漂亮的女生按辈分我应该叫她“小姑”。小姑绝对想不到站在她面前的沉默寡言的青年就是当年那个多次作弄过他们的小屁孩儿。
进幼儿园以前,我经常去那所学校跟里面的教师家的小孩儿一起玩耍。我们坐在礼堂的台阶上,拿着花花绿绿的糖纸对着太阳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缤纷绚烂。
记得有个叫张明的20多岁的小伙子总象尾巴一样跟着我们,听从我们的指挥和调遣。
听说张明患有脑膜炎后遗症。他的妈妈也是那所学校的老师,后来给他在学校门前摆了个凉水摊。他就整天在那坐着看小人书。
有一天他抱着一个纸箱来找我,他对我说,他爸爸回来接他去外地看病,他要走了。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纸箱,等他走后我才打开,原来是我们一起看过的小人书。那里面有整整一套《说岳传》。
那时的南渠河还是菜市。春天的时候,那棵苦李子树开满一蔟蔟洁白的花。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是清一色的木门。裁缝铺,糖果店,日杂店的小孩都是我儿时的玩伴。夏天的夜晚我们玩藏猫猫,站线拉开整条街。
街东头有家茶馆,茶馆门前有个回收2手货的老头,我们都叫他王保长。王保长终日醉眼迷蒙的守在地摊后面,我们一群小朋友蹲成一圈看稀奇。王保长一面跟顾客讨价还价,一面还要提仿我们毛手毛脚的乱动。
茶馆旁边是一家印花店,店门前的空地,一张接一张的印了花红柳绿图案的白布整齐的晾在太阳底下。夹杂着岁月陈旧气味的风从那幽深的巷子吹过来,那阴冷的风里我总闻出桂花的甜香。拖蜂窝煤的哑巴夫妻生了一对双胞胎。英俊的周哥在一个夏日午后被上门的警察拷走。。。。。。
1984年我在汉丰某小学读2年级。每天清晨我们兄妹3人结伴,一路打闹着去学校。总看见“一品香”灯火通明,门前排了长长的队。很多年以后,新城的“一品香”盛大开业,哥哥约我一起去吃。新店依然门庭若市,老板娘依然娟秀美丽。但包子吃起来的味道跟小时侯不一样了。
每天下午我们一帮同学沿着水东门锅灌厂外面的公路浩浩荡荡的回家。那时我妈妈还在,3个孩子像阶梯一样成长。一家人守望着,又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那时我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回想我这一生,都很有“师缘”,几乎每位教过我的老师都对我爱护有加。
那年春天学校分来了一批实习老师。那些刚从‘开师’毕业的学生,当时十七八岁年纪。青春的面庞鲜明而生动。叶建军站在他们中间是极不起眼的。和任何一个来自山区的青年一样,深蓝的中山装,青布鞋,长满青春痘的脸,米黄的宽边眼镜,粗硬的头发经常象狮子一样的炸起。
和叶建军一起分到我们班的,还有另外两名女老师。其中一个叫晓白,教我们班的音乐课,长发飘飘的,一件纯白的海马线套头毛衣,齐脚跟的素色长裙,在那春暖花开的季节出现在我们的课堂上,全班同学不约而同的惊叹欢呼。跟着叶建军一起备受冷落的是一个姓王的女老师。短发齐耳,浓眉毛,薄嘴唇。
一个老师讲课时,另外两个老师就在下面听课,记笔记。叶建军很多次都坐在我旁边。我上课听讲的坐姿比任何时候都端正。
记得他第一天给我们上课,先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并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照着花名册一一点名。当念到我的名字时他自然抬眼对着应答的我,隐约笑了笑。
后来有次在学校门前碰到一起上学的我和我哥,笑着对我们说,你们两兄弟一个叫叶建,一个叫叶军,我叫叶建军,是你们名字的合写,就是你们大哥了。说着他上来搂着我们两人的肩膀。也许从那时起我开始觉得叶建军真像大哥,很亲近。
自习课时,3个老师给个别同学辅导,叶建军每次都问我有没有问题需要讲解?他上课的时间抽我回答问题的次数很多。我的作文后面总是长长一段红字点评。
有次课间,我照着晓白老师的样子,在作业本上画了一个长发披肩的美女图,在同学中争相传看。最后被一只大手接过去,叶建军看了看,意味深长的笑着说,谁画的,还有点像。
众人便把我推到了叶建军面前,你还真有两下子,叶建军说着把那张图画小心翼翼的从作业本撕下来,夹在教案里。送给我吧。
后来有一次我问叶建军,你喜欢晓白老师吧?
你听谁说的,叶建军摸了一把我的头发。
班里的同学都这么说。叶建军听了,嘀咕了一声,有这么明显么?
他发现我一直看着他,就笑了,学习上多用点心,别瞎猜。
有天叶建军带领我们在教室里办完墙报,然后谈笑风生的准备离开,经过走廊时我发现他先前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黄昏静寂的校园里,晓白老师温顺在坐在一个男老师的自行车后座上面,绕过那两颗黄桷树,穿过篮球场,晓白老师的长发和裙角轻轻飞扬,那个白衣黑裤的男老师是隔壁班的小丁老师。他们远去的身影,被夕阳蒙上了一层梦一样迷离的色彩。
上课时晓白老师总是安静的坐在风琴后面,一脸专注得弹唱,长发掩映了一张素净光洁的脸。叶建军坐在我们中间,像学生一样跟我们一起唱------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
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泊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泊
不知什么时候,叶建军的位置空了。晓白老师站起来,她的手不经意的理耳旁的发丝,白皙骨感的手腕上一串茉莉花滑落出来。
那首歌,在后来分别的茶话会上我们又唱了一次。歌声里我翻开我的留言薄,最后一页是叶建军写给我的:弟,你很优秀,但要学会坚强。
我想起那次王老师不分青红皂白把我吼出教室,我一个人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在叶建军走过来询问事情经过的时候,我委屈得说不出话,眼泪忍也忍不住的往外流。叶建军紧了紧我的肩膀,男孩子不要那么多眼泪。
那节课我们两人就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叶建军给我讲了他的很多经历。他从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农村家庭能学到现在,他就是靠着不服输的劲儿,要改变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他只有靠自己努力。
那天欢送会到后来同学们都纷纷哭了,泪眼迷蒙里,我看见人群里准备离开的叶建军回过头了对我会心笑笑。
后来的一天,我和几个同学相约去“开师”找老师们玩。其他两个老师已经提前离校。叶建军把我们迎到寝室,去食堂打来饭菜一脸微笑的看着我们吃。风雨操场上,叶建军目送我们离开,我忍不住回头,春色将尽,洁白的玉兰花开满枝头,叶建军站在空旷无人的操场上,是那样单薄。
那个漫天飞絮的1984年春天啊。
后来的后来,我终究没有长到我想要的1米78.。叶建军也终究没有等到他爱的人说爱他。
我也终于明白,生命注定是一场遗憾的旅程。我没有像我8岁那年想的那样,背着背包,带着口琴,流浪在异乡的街角。
我没有像我8岁那年想的那样,长大了去看海。可我的思绪里总有一片浩瀚的海水,低哑的号角声从海的深处传来。空洞而遥远。那样的景象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可为什么又总会出现在我午夜梦回的时候。
叶军,刚才那人认识你。
哪个?半小时前,店里进来两位男顾客。我迎上去,其中一个年轻的跟我咨询业务。另外一个中年人,戴了眼镜,气质儒雅。他在店堂里转了一圈,又退回来微笑的注视着我。眼镜后面那样深沉的眼神,我似曾相识。
就是那个中年人,他问我你是不是叶军?
你怎么不给我说?
他给我打手势,叫我不要说。
是叶建军,一定是他。我推门跟出去。
2013年的开州大道,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闪亮的霓虹灯兀自照着这个焕然的新城。夜色,像帷幕一样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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