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2005年搬离老城的。
那时候,老城仍是一片岁月静好,而新城的房子还没有峻工,于是,我在南郊暂住了一年。
大多时候,我都会步行去老城区的单位坐班。如果哪天下班回家选择坐公交,我就会刻意绕一段路,去谢诗秋的报刊亭对面的公交站台等车。那样,我就可以先穿过马路,去到报刊亭要份"渝报”,快速的把钱交到谢诗秋手里,然后匆忙离开。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抽身却被谢诗秋叫住,喂,同学会你去不?
我有些局促的回过头,谢诗秋正一边漫不经心的整理书架上的杂志,一边抬眼瞅我。
徐书,我们中学同过,你忘了。谢诗秋没有起伏的语调,声音有些暗哑。她一头微卷的长发,闲闲地洒满双肩,掩映着的脸白皙而光洁。
我没忘,我怎么可能忘?我只是以为 ,这么多年过去,我自己早已面目全非,谢诗秋应该认不出来我才是。
二
1978年转学到谢诗秋班上时,我刚满16岁。
那一年我妈终于跟我爸了结了多年硝烟弥漫的婚姻关系。离婚协议上我跟我爸,我弟跟我妈。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妈决定带我弟回老家生活。他们离开xjjsbt那天清早,我妈背着一个用旧床单打成的巨型包裹,一手提着一口掉了漆的破皮箱,另一只手上是装得鼓鼓囊囊的网兜。我弟瘦弱的身体也被肩上抗的一只麻袋压得直不起来。看着脚边的一些零碎的瓶瓶罐罐,我妈壮士断腕般的脚一伐啦,白了一眼蹲在灶前猛抽烟的我爸,又回头看了看站在里屋门边的我,冷声对一旁的我弟说,这些不要了,我们走。我的指甲,无意识的一道一道的用力划着门边的土墙面,看着我妈和我弟走出门外,我忍不住撵上去,抢过我妈手上的皮箱,死死的攥着不松手。
妈,你也带我走吧。
那一天最后,我跟我妈,和我弟离开了那一眼望不到边的乡土和窝囊了一辈子的我爸,就再也没有回去过。90年代初收到我爸病逝的消息,我妈又去了一趟xj,风尘仆仆的又弄回来一大堆遗产。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看着眼熟,应该就是那年离开xj时带不走的。后来我的脑海会在某个特定的瞬间闪现出我爸那被扫荡得一干二净的家。
我妈是个神奇的女人,她可以在老家这个阔别多年,相对陌生的地方迅速的安营扎寨。又在没有任何熟人关系的前提下让我在很短的时间内插班到县城x中。那一年我们高一年级就两个班,我在一班。那年月班里的学生流动性很大,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去留,我就像个影子一样,每天无声无息的出入在那所坐落在半山腰的校园,我记得那是秋天,学校周围的柑橘成熟了,每天清晨,我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凤凰山脚下,再沿着一条通往学校的林间小土路三步并两步的向上爬,路两旁一片橙红翠绿里不时传来几声鸟叫,有细细碎碎的晨光散落在身后露湿的土地。
我刚进x中时,讲普通话,但我也能听懂家乡话。因为我爸妈在家很少的交流中都是说家乡话。半学期之后我也能说出一口地道的家乡话,我不想回xj,我很努力地想融入这个我出生在此而后又离开多年的城镇。
1978年,尚且年少的我,竟早早生出些叶落归根似的,又夹杂了沧桑的欢愉。
三
“喂,把这个传给谢诗秋”
70年代末,学校教室清一色的的木框窗户没按玻璃。初冬的天气,坐在窗边的我常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这天天气回暖,被太阳斜斜光照着我正在座位上打瞌睡,有人用手拍了一下后脑勺,接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出现在我眼皮底下。我本能的瞧了一眼窗户外面,一个穿着海魂衫,外面套了一件绿军装的少年正趴在窗台上面,眼睛贼亮贼亮的盯向教室里某个角落。我迟疑的接过纸条,趁着老师背过去板书的时候,朝着谢诗秋的方向扔了过去。纸条并没有飘出去多远就晃晃悠悠的降落在课桌跟课桌之间的过道上。早就准备接应的谢诗秋立刻起身去捡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对着外面的少年得意洋洋的扬了一下手里的纸条。那个男生这才心满意足的退开,走廊上跟着响起了一阵轻扬的口哨声。
他谁啊。我问同桌贺红梅。
你连他都不认识。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安公子。贺红梅鄙夷的白了我一眼,她平时菜色的脸不知为何开始绯红。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江平安。随着我呆在x中的时间变长,遇见江平安的次数变多。我自然理解贺红梅对我的鄙夷和不屑。那年学校的元旦晚会,台上的江平安载歌载舞,现场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那个热情燃烧的场面成了那一年在场所有人关于那次晚会最清晰的回忆。当然,这些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仍旧是那个默默无闻的插班生。只是,那次帮传纸条以后,偶尔跟谢诗秋在学校的某处碰见,她会对我笑笑。那时候的谢诗秋明眸皓齿,两条长辫子和包裹在“的纶”外衣里已经显山露水的身体成为78年x中校园一道亮丽的风景。
四
让教我们那届的老师七窍生烟是,我们那一级就没一个象样儿的,竟无一人考进大学。
70年代最后一年新旧更替,小城的人们后知后觉,在腐朽岁月末梢的喘息中度日如年。而脱离学校的那一拨半大孩子,却在迷乱中上蹿下跳。或许在他们身上,才能感受到周遭世界在悄然变更。
我没考上大学,是我妈意料中的事,她二话不说,清出我所有的旧书废纸去土产公司卖掉,提了一坨肉回来改善了一顿。我也不敢在家混吃等死。放假第二天就乖乖跟着我妈去一家豆腐店帮忙。
我妈那时经人介绍,开始跟一个事业单位工作的男人交往。那男人样子还过得去,可岁数比我妈大了不少。我妈为此也纠结了好长时间。我妈到老都在悔恨自己初婚的草率。她这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就稀里糊涂的跟了我爸那样一怂货。所以她把自己的再婚视为重生,无比重视。xj回来之后她也相了不少人,挑挑拣拣的,总是高不成低不就。最后,我妈还是选择跟了那个国家干部。对着那老头的一脸慈祥,我妈说,我也没有别的要求,你得想办法把我两个娃儿安排个工作。那老头信誓旦旦。两年后那老头才在他们单位给我谋了一个帮厨的临时工。我伺候着一帮趾高气扬的老头老太吃喝,心里甭提有多窝火,我妈劝我,再等等,再等等。
春节过后的一天, 我正蹲在厨房外水池边埋头洗菜。谢诗秋从天而降。
你怎么在这儿。谢诗秋问我,声音脆生生的。
你怎么在这儿,我生冷的反问。毕业之后我跟同学都没再联系。谢诗秋近在眼前的喇叭裤熨烫出笔直的印子,锋利的能把人脸皮割破。我抬眼,翻山越岭的看到她一头羊毛卷,胡乱的用手帕斜扎在耳边。
谢诗秋说,我来找平安。
他在这儿?
是啊,他爸一句话的事。进的秘书股,今天来报道。
有背景就是好。我叹了一息,厨房里的醋都不够我喝。
五
我以为我马上会在单位食堂里遇上江平安,碰上了要不要打声招呼还是装作不认识。在这里我其实不想遇上任何人。
意外的是一星期过去了我都没有看到江平安来食堂,我猜他看不上食堂的饭菜。在家我妈却不只一次的提醒我,别跟江平安来往,但也不 能得罪他,他爸妈都是县里领导,我妈最后还补充一句,他妈很难搞。我心想,比你还难搞?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收拾完了食堂的清洁卫生,下班离开,单位大门口远远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江平安?!他正跨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对着前面的空气作着瞄准的姿势。老城好似烟熏火燎后一样的陈旧,斜阳也昏黄,江平安手腕上表带却格外锃亮。这时,江平安也好像看到我了,本想埋头前行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他那边走,故作坦然,我想他应该不认识我。可是走近了他突然对我笑了一笑。“喂,你怎么还这么矮”这是几年之后,江平安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自嘲的笑笑 ,没有回答。江平安递过来一只“大前门”,我摆手。他自己点燃,吸了一口。他见我一脸窘迫,说,没事,你先走,我在这等人。
我逃也似的走开。街的转角处我回头看见几个红男绿女把江平安围在中间。而江平安怀里搂着的谢诗秋,从江平安嘴里取出燃了半截的香烟吸一口又放回江平安嘴里。在他们身后,一排灰白的建筑顶上,暗蓝的天幕里一团连一团的红色云层被烈火燃烧似地,散发出惊心动魄又稍纵即逝的瑰丽。
他们一阵玩笑过后,纷纷骑上自行车,浩浩荡荡地消失在一片剪影的老城老街深处。
六
我妈再婚后我跟我弟就住进了老头单位分的福利房。经历过生活洗礼的老头性情有些古板,但其实人不坏。再怎么乖张的人都会被我妈调教得服服帖帖,我跟我弟住在老头家那些年也算宾至如归。老头有时会提醒我不要把学的功课丢了,说不定哪天用得上,在单位上有时碰到老头却对我不理不睬,其实我跟他也无话可说,所以擦肩而过,各自安好。
江平安有时会来食堂逛一圈,看上什么可口的吃食会毫不客气的往嘴里塞,我看看管食堂的杨班长,她对着谢平安一脸笑得稀烂。不过次数多了杨班长也会对着江平安的背影跨脸横眉。
中午过了饭点儿我有几个小时自由活动的时间。那时单位里的职工都回家午休去了,整栋办公大楼寂静空荡。我有时会坐在门卫室外面的长椅子上,看一些闲书。看得昏昏欲睡。
睡眼朦胧中,我看到一些女人如魅影般的飘进办公大楼,过一阵又披头散发的跟着江平安摇摇晃晃的消失在青天白日的单位大门外面。这些女人,有时是谢诗秋,有时不是。
值班的门卫大爷跟我一样半梦半醒。
有天谢诗秋在我回家的路上拦住我,问我谢平安的事,我跟个白痴似的,一问三不知。
可该来的总会来,在一个酷热难耐的午后,办公楼里一阵鬼哭狼嚎过后,就见谢诗秋从江平安所长的办公室冲出来,紧跟着出来的是江平安和另外一个女人。已经临近上班的时间,楼道上来来往往着各股室的工作人员。江平安一边毫不客气的推开围观的人,一边吼着,看你妈x,都给老子滚开。众人悻悻后退,眼看着江平安几人冲出单位所在地,才又开始大张旗鼓的声讨开来。
七
食堂打杂的这分差事我早想撂挑子,我跟我妈闹过几回最终都被我妈镇压了。可自江平安的事情暴露不久,我妈就让我不干了。在家待业几个月,81年秋天我妈跟老头托关系,让我去了部队。跟着大部队出发那天,老头陪我妈来送我,我妈妈拉着我的手不放,哽咽得说不出话。老头拍着我的肩说,今后的路得你自己走了。冲老头这话,我记他一辈子的好。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妈之所以不惜血本把我弄出去,是因为那件事江平安以为是我告的密,他扬言要修理我,我妈怕我吃亏。 后来我结婚时,找我妈讨要我上班几年如数上缴给她的我所有血汗钱,我妈直截了当地回我,没了,都花在我上部队通关系上了。跟着一并搭进去的,还有老头的全部工资和奖金。一旁的老头听了,他那张闪着油光的白脸顿时红一阵青一阵。看得出老头这些年日子也过得极其不易,我直想替他取来降压药。
八
九
2005年那次同学会,谢诗秋最后一个到场,一袭风衣,略施淡妆的她安静的在我身旁的一个空位落座。从聚会的酒店出来,有人提议去看看当年的学校,说再不看就没得看了,众人附和。谢诗秋却说,她还有事,就不去了。说完径自上了那辆早候在路旁的车,飘然而去。其实整个酒会上谢诗秋都没怎么发言,有人敬酒来者不拒,然后就一个劲地抽烟。贺红梅感叹了一句,还是这么拽。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