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1月,我在深圳石岩一家电子厂每天机械的重复相同的工序。努力倾听耳旁的南腔北调。吃水一样的粉汤。
故乡这个时候已是秋天,而我还穿着夏天的白衬衣,淡蓝的牛仔裤。早晚的时间我会去厂门外的杂货铺供人休息的场地坐一会儿,也会在那里打个电话或者写封家书,有时还会和同车间的一个湖南男孩去镇上逛一圈。记得那个男孩比我小,有一张漫画里美少年一样的脸,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
那个男孩叫阿华,他比我先进那厂,那天我跟在主管身后,避开一张张横眉冷对的脸,就看见阿华在那里对我粲然一笑,龇牙咧嘴地。我还他一个安静的笑。日常工作中阿华给了我很多帮助。闲暇的时候他也会像尾巴一样跟着我。因为刚进厂,带去的路费所剩无几,“放粮”的时间还早,我们都囊中羞涩,但他每次买油耙都会买个给我,我买的时间也不会忘了他。不知怎么回事那段时间老感觉饿。于是,两个青涩少年,满足的吃着油耙,站在11月南方的街头,放声玩笑。
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不爱说话,阿华就陪我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他攀着我肩膀,风吹乱他的头发,他说着话。
很多年以后我早忘了他湖南普通话的腔调,可是他说了什么我还记得,他说他的亲戚朋友都在塘厦,春节过完他就过去,让我也跟着过去。
最后,他又对我招牌似的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话他好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他自己说。那一刻我发现他灰蓝的眼睛里有一末明净的忧伤,跟我一样。
接完家人的电话,眼泪忍也忍不住。从洗手间回来,剩下的工作阿华已经帮我解决完,哈哈,怎么一下就变成红眼睛的兔子了,说着他就递过来一颗糖,吃吧,专门给你留着的。
我不吃糖,但还是接了。
那天下班后我准备去杂货铺买信封,一出厂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在我童年时代经常出现长大以后又逐渐淡去的背影,有多少年,我们各自成长,不曾见面。
因为我冲在前面,其他工友还没有出来,厂门前没有几个人,我欢天喜地的叫,伟伟儿哥。
伟伟儿哥是我大姥的幺儿,他要来看我的事爸爸上次电话里就提过。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孤苦伶仃的地方呆了那么久,即使听到乡音也会喜出望外,何况是伟伟儿哥,那个我们大家庭里榜样一样的人物,那个在我3岁给我叠纸帽子, 5岁带我去看小人书,8岁教我做暑假习题的兄长。
伟伟儿哥笑嘻嘻的向我走来。样子成熟但不沧桑。
我们在杂货铺外找地方坐下。过来的时候,舅舅一再叮嘱让我一定来看下你。
我喝着伟伟儿哥买来的水,讪讪笑着。来之前那些豪情万丈哪里去了?
伟伟儿哥问我要不要跟他去坑梓,我毫不犹豫的答应去。伟伟儿哥说,过去也好,老家人都在那里,也好有个照应。
这时,阿华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打好饭不见你人,到处找,怎么坐这里来了。笑着说完,打量了一眼坐我对面的伟伟儿哥。
阿华,这是我表哥。
伟伟儿哥,这是阿华,这段时间他一直很帮助我。
听说很帮助我,伟伟儿哥自然感激。又买来水和零食。
上班的铃声响了,阿华说帮我请假就走了。而我也起身去辞工。那个主管是我以前同事的朋友,平日对我也很照顾。进厂之前就住在他家。听说我要离开很意外,还想着等有机会了就提你做文员,你可以考虑留下。我去意已决,谢了他的好意。
第2天去财务那里领了工资,就回寝室收拾行李。阿华一直躺在我的上铺,没有动静。以为他睡着了就没叫他。我背着背包出门,不自觉的回头,阿华正趴在铺上巴巴的望着我,眼里满满的忧伤和不舍。
我本来雀跃的心跟着也有些黯然。走回到阿华的铺前,在他手心里放了5块一元的 硬币,实在找不出什么东西,这个,留着纪念。我想,无论什么时候,我们付出的情谊都渴望得到回应。何况是那样不设防的年纪。
阿华先是一愣,然后翻出纸笔,写完交给我。我看见上面是一连串的电话号码和联系地址。“这上面有能找到我的所有的联系方式,深圳的,湖南的------”,说着他的声音低下去。
最后,我们相视笑笑,就像我们刚认识那样。在转身的一瞬,我看见他闪着的泪光。奔向新生活的是我,当时我不见得有多么不舍。也许我们都曾幻想,那年春节以后,我们会在塘厦再见。
伟伟儿哥在厂门外等我,接过我的行李,我们跳上一辆中巴,兴致勃勃的离开了那个灰墙铁门的所在。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生命里出现的一些人,只能见一次。有些城,也只能去一回。不是不想再见,只是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把我们隔在了那些人,那些城之外。
这次来南方,怀了一个 “淘金梦”。全是老袁“少劳多酬”的天大好事诱惑的结果。还真以为那里满地黄金,只等我们捡呢。想想那些年,有几人没有过那样的妄想。同行的还有江豆。这两个人和我,都是从中学时代一起走过来的朋友。这时,老袁应该在樟木头牵着她的长腿湘妹去看午夜场。江豆呢,之前去龙华找过他,他也来石岩看过我一次。17年后的现在,那些曾经最好的朋友已成陌路,可我还记得,那年冬天,江豆为了看我,穿了一件单衣,在石岩的寒风里,站了整整一个下午。我看到他的时候他都冻僵了。
我离开石岩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他们。我是打算去了新的地方安定下来再联系。后来听说江豆又去石岩找过我一次,那时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车到坑梓已是黄昏将尽。暮色苍茫里,是一排排整齐的清一色的厂房。风,吹得我有些发冷。96年的坑梓,其实是荒芜的。离开以后再没有看见过那样沉闷的红色土地,即使在梦里。
那夜跟伟伟儿哥去一个他熟识的老乡那里借宿。那是一个工地,伟伟儿哥怕我不习惯,安慰了我几句。
我知道,过去很多年他都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度过的。既然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什么都应该学习面对。20岁的我,倔强又任性,不想被人看低。
转眼我进新的厂工作已经一个月了。伟伟儿哥也跟我进了同一家厂。虽然他以前是不习惯厂里的工作秩序的。跟原来的厂比新进的厂环境要差,工作时间长得变态。每天加班到凌晨4点第2天早上7点又要打卡上班。好处是生活在老乡中间不用说蹩脚的普通话,我很自在。
准备了吃苦的心,食堂猪粮一样的饭也能咽下。白天上班瞌睡来得实在不行,就借故去洗手间。有次蹲着蹲着,一不留神都坐到便池上,幸好便盆里的水一直冲着。凌晨回到宿舍,伟伟儿哥看到我灰头土脸的样子,早知这样,就不该带你过来,可能呆在原来的厂还好些。
你不要这样说,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故作轻松地笑笑。提着水桶去底楼冲凉。去晚了又要排好长的队。睡觉是天大的事,那还顾得伤春悲秋。
去厂外小饭馆聚餐,伟伟儿哥知道我喜欢吃那里的红烧茄子,每次都点一份。那道菜我自己后来也试着做过,茄子去皮油炸,然后再和肉末一起烧,想来简单,但终究没有做出那个味。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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