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多年前一样,林薇安静的坐在我的身边。
跟多年前一样,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散落在音乐吧包厢的各个角落,在彩色的灯光里忽明忽暗。他们时而引吭高歌,时而低吟浅唱。还是多年前那些反复聆听的曲调,好像时光并没有走远,我们好像还坐在老城大南街的某间音乐吧里,听的还是老潘永恒的《北国之春》。
林薇和我碰杯,她的眼神依然温柔。想起当年和她“瓶吹”的光景,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再也不会在一些停电的夜里,和某些人围着一点烛火一首接一首的唱歌了吧。也再不会在一些烈日的午后,和某些人在空荡荡的街上游荡,总有说不完的话了吧。后来的这些年,我们都去了哪里,遇到了哪些人,又说过几回爱?
罗蔓回电话过来,她说她可能不过来了,老潘对林薇说。林薇应着,将杯里的酒饮尽,然后空杯朝我亮了一下。一切都和当年一样。
当年好成那个样子,说散就散。人跟人之间的情分,说没有就没有了。林薇有点伤感的呢喃。
我想,罗蔓是不想让林薇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就在上个月,罗蔓家老城的旧房子天燃气爆炸,伤了人,当时罗蔓也在。我在医院看到满身白色绷带的罗蔓,跟个**似的,心里很沉重。她倒是没事一样,咧嘴笑着逗我,叶夏,你说我是不是该去买彩票,准中大奖。我却笑不出来。
他,还在北京?林薇突然就问了一句。我想都没想,本能的点点头。我知道林薇口中的他,指的是卢彦洲。
卢彦洲,我有多久没有听人说起这个名字?
但是,有些人,不管隔得多远,离了多久,在离心最近的地方,都有他的位置,就像老潘,就想罗蔓,就像林薇,就像卢彦洲。
后来,1995年被我们称为“最后的疯狂”。因为那年夏天还没有过完,我们这帮人就各奔东西,这个城市依然是我们的聚点,总有些日子,我们像候鸟一样的从四面八方奔回来,但再没有一次像1995年那样聚齐过。
1995年我们家已经从南渠河的筒子楼搬到新街的公寓房。那时候新街的街心花坛里面种着腊梅花。后来那里改建为一排简易的店面,形成繁荣一时的小商品市场。那条街,我从9岁走到27岁,走过一年又一年。
我和老潘,罗蔓,林薇,还有卢彦洲是中学同学。记得很小的时候,学校后面穿过马路还是一片菜地,菜地中间有一条林荫道,林荫道两旁是柑橘树。多年前的一些傍晚爸妈带着我们去那里散步,记忆里总是红霞漫天,柑橘花香扑面而来,清寒的岁月悠长,我们不知疲倦的在风里奔跑。夏天的菜地里结满了青的红的辣椒。哥哥带着我用干树枝在里面扑蜻蜓。无数彩色的蜻蜓,闪动着明亮的翅膀,在阳光下轻舞飞扬。一切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像梦一样。
我和林薇的家在同一所院子,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林薇的父亲是我爸单位的“一把手”。林薇头顶的光环足以让我退避三舍。有次在楼梯间看见她正用烧烫的火钳卷自己额前的刘海,我视而不见,绕道经过。很多年以后林薇说我,叶夏,小时候我讨厌死你了,跩得跟什么似的。
什么时候开始不讨厌了?我笑问。心想,我哪里跩啊,你局长千金,前呼后涌的。我只是不想凑热闹罢了。
林薇想想说,后来长大了,我们开始说话了,就不讨厌了。
是的,我们长大了,开始说话了。那时林薇的父亲被人揭发贪污受贿,闹得满城风雨。不久就病逝了。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院子里正开着林薇父亲的追悼会。林薇站在人前一面茫然。第2年我跪在我妈妈的灵位前,林薇说她也一直在自家的阳台上看着我,流泪。
有几年夏天,在楼顶的天台上,我和林薇蹲在房檐下面,开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那时的林薇,很白。爱穿一些花色奇异的长裙。有时老潘和罗蔓也在,她喜欢笑着又假装生气的捶老潘的肩膀和背。对我,她总是捂嘴轻笑。被打的次数多了,老潘想逃,罗蔓就帮林薇拦着。炙热的水泥地面,夕阳下的影子,拖得很长。那面斑驳的白墙,被我们涂得乱七八槽,却没有正儿八经得写过什么。
渐渐的,学校里每次不经意的回头,我总能触到林薇朝这边看的眼睛。那一年,我喜欢穿白衬衣,额前柔软的头发长得盖住眼睛。我喜欢在放学的路上和卢彦洲一路飞奔回家,我喜欢在人前把林薇气得发誓再也不理我,我喜欢在林薇开罗蔓和老潘玩笑的时候没心没肺的大笑。
后来卢彦洲进了本地唯一一所重点高中。老潘在汉丰中学混了两年,高三时当了逃兵,保留学籍,却没有在学校备考。终日昼伏夜出。老潘父母的放任,给了老潘随性自我的个性。很多年之后当我们人到中年都为各自的生活忙碌奔波,老潘依然过着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
就在那时我们认识了老潘的高中同学李飞。我们都叫他“飞机”。1995年的飞机留着“郭富城”发型。轮廓很深的脸上有一双会放电的眼睛。1995年的飞机站在学生味十足的我们中间,鹤立鸡群。
那一年,罗蔓在十字街的一家日化店帮人看店。那间只有3平方的店铺成了我们的聚点。很多时候,罗蔓和林薇坐在店里,我和老潘站在店外,隔着一个窗台闲聊或者分吃一包瓜子。
那一年,我也进入实习阶段。空闲的时候我会去图书馆打发时间。几束光线射进那间幽静的阅览室,读书看报的人围着一张长方桌坐着。有时我会选借几本小说,觉着有趣,也拿去给罗蔓和林薇看。我们3人各自捧着一本书,在罗蔓那间斗室里,静静度过了无数个下午。
那一年,大南街成了歌舞厅一条街。老潘和飞机油头粉面,衣冠楚楚的混迹在那些灯红酒绿之间。有时,我们也会在街上闲逛,林薇和罗蔓走在前面,我们几个男生在后面跟着。少女时代的罗薇有一头瀑布般的长发。
老潘,去追罗薇吧。我又一次对老潘说同样的话。
你不追我就追了。飞机一本正经的说。老潘习惯性的搔后脑勺。对着我们嘿嘿傻笑。
叶夏,老潘和飞机他们约我今晚去川剧团跳舞。那天罗蔓对我说,你也一起去。
我不会跳。
我们都可以教你。
跟他们去过一回。被林薇带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舞池里横冲直撞。中间,林薇把我贴在她背部的手轻轻放到她的腰间。
这时,老潘和飞机远远地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老潘站定,飞机从他背后闪出来,接着一支用玻璃纸包着的红色玫瑰花变戏法似的出现在罗蔓眼底。飞机双手握着玫瑰花,深情注视着罗蔓。罗蔓低着头,停了几秒。才伸手去接过花。被飞机半拥着,罗蔓回过头来对我笑笑,眼睛像弯弯的月亮。那天,老潘的表情像被虚化了一样,很模糊。那天天气有点阴晦,那支被罗蔓一直拽在手里的红色看起来异常鲜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1995年情人节。
老潘,你为什么不追罗蔓?
她身边不是一直有人么?
那年送花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我以为,罗蔓不会收飞机的花?
你怎么认为她不会收人家的花?
我以为,她知道我的想法。
这是很多年以后我和老潘的一次对话。年轻的时候,我们的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让我们错过了很多。而且很多人不知悔改。
醉生梦死的1995年夏天。很多回夜深,我们围坐在体育场的草坪上讲鬼故事。很多个清晨,我们在凤凰山上看旭日东升。卢彦洲去北京前,我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了一段话,然后拿给林薇看-------
请你好好的走,好好活着,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想再见你时明月依旧,明月依旧白了头。
1996年我在深圳。收到罗蔓的信,知道飞机跟一个厂长的女儿闪电结婚了。记得我离开时他们一起来车站送我,看着两人如胶似漆的恩爱,我还说回来就该吃他们喜糖了。在南方的万里晴空下,我拨通罗蔓家里的电话,那边传来罗蔓撕心裂肺的哭喊,他让我等他,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他为什么要骗我?我没有什么安慰的话,就不停的说,蔓子,别哭,不值得。
半年后再见到罗蔓,她依然笑颜如花,那时老潘和林薇都去了外地。有一次我们两人去爬山,对坐在凤凰山顶的亭子里,山风吹过,罗蔓对我说,叶夏,林薇一直都喜欢你,你知道么?
我沉默了。
她从12岁就开始喜欢你,爱了你8年。罗蔓静静的叙述,这次,她走之前,她说,她真想留下来,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叶夏,如果你心里也有林薇,就好好珍惜。我发现罗蔓变了。变得敏感而忧伤。
我知道那时候,罗蔓正和一个男孩交往,那个男孩声名狼藉。罗蔓的家人极力反对罗曼和那男孩继续来往,有次在街上被罗蔓母亲碰到两人在一起。罗蔓母亲当众跪下来求罗蔓离开那男孩,罗蔓拉着那男孩转身就走了。
叶夏,我快结婚了,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疯了。
蔓子,我们都希望你幸福。
罗蔓结婚的时候,没有举行婚礼。她也没有穿她梦寐以求的洁白的婚纱。
1997年香港回归那天,我坐了一夜的车从外地回来。漆黑的夜里独自走在南渠河长长的青石板路上,踩着松动的石板不时听到石板碰撞的声音。街道两旁紧闭的门里,传出电视里国家领导人的讲话,义勇军进行曲一遍又一遍的响起。我提着行李,全心全身都被一种身处盛世繁华的幸福感包围着。有五彩的烟花亮灭在身后蓝色的夜空。那一年,是中国人很安定和满足的一年。
千禧年的夜晚,我被朋友拉着去逛西安东大街。雾气里的城市灯火辉煌。街上挤满快乐的人群。钟声响起的时候,年轻的人们相互拥抱欢呼。同行的朋友也被现场的气氛感染,一下紧紧的将我拥抱。我手里提着刚买的宵夜和零食。只有直挺挺的站着。不能回应。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悲伤和莫名的惆怅铺天盖地想我袭来。那一刻,我想到了林薇,想到了罗蔓,想到了卢彦洲,还有老潘。想到那些我们在阳光下张牙舞爪,打闹嬉戏的日子,想到那个已经过去的分崩离析的1998年。眼睛就开始模糊。我去路边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卢彦洲的电话。
卢彦洲,我是叶夏。
叶夏。那边的声音明显惊讶,你在哪?之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我在西安。
还好么?
恩
接着是一阵阵长长的沉默。天空开始飘起星星点点的雪花。
叶夏,对不起,
卢彦洲,对不起。
我们两人同时说了那句话,电话两边不约而同的响起释怀的大笑,等在一旁的朋友不解的看着我。然后跟着我笑。
那天后半夜醒来。我透过寝室窗户看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雪还无声无息的下着。像纷飞的落花。我的家乡是很少下雪的,但有一年春天我们正坐在教室里听课。外面的雨点慢慢的下成雪花。同学们那还有心思听课,讲台上的老师实在没有办法讲下去,就说提前下课,大家都去赏雪。所有人欢呼着冲出教室。那天午后,卢彦洲和老潘从凤凰山的松树林里装回来一大袋干雪,我捧一把撒到林薇的头发上面。转身就跑开。林薇理清头发上的积雪,并没有追上来还击我,对着身边傻笑的老潘的胸膛就是一拳。
那样的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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